孫文在上海作寓公,雖然不至於無米為炊,但幾乎共認他的政治前途已經無路無望;至少可以說,不是應該考慮的適合投資對象。那時,蘇共的處境也不理想:白俄軍還沒放棄在西伯利亞的軍事掙扎;美國等國家還不肯承認蘇聯。列寧政府試探派人與名門正派的北洋政府接觸,遭受了冷落;次等的選擇才把目光轉向上海租界裏的孫逸仙博士。結果是越飛宣言。

從北方來的,不是寒風,是最溫暖的風,溫暖了孫的心,也決定了中國的前途。

從基本上看,孫領導的革命,並不是基層民眾的運動,主要是由知識分子和幫會組成,更以陳其美在滬上的青幫分子,聲譽欠佳。孫還曾任過美國洪門的堂主;在日本,則與黑龍會等浪人往來,並接受他們的資助。同盟會成立,孫的娶妻納妾,都在他們家中舉行。這些作法,章太炎,黃興等志士並不贊成;黨外的梁啟超也頗有非議。著述辦報的文字宣傳,只能達到知識分子;國內的武裝起義及暗殺等行動,只能引起注意,和證明其存在的效果。孫被譏為“遠距離革命家”;章太炎則公開揭訐孫荒淫,濫用公帑,製造分裂。民國成立後,其弱點更為暴露。唯一的光明盼望,是宋教仁代理理事長,使國民黨贏得國會百分之四十五的席位,成為最大黨;但英才遭妒,並未得黨內的一致擁護,後來且被不明不白的暗殺。事因至今不明。

孫的匆促決定,頗為可議。他不自量力,不待司法程序調查清楚,即魯莽號召進行二次革命的討袁運動;結果,軍事僅一個月即告潰敗。徒使建立共和的偉大國父,成為小軍閥;更啟人之疑,以為是掩飾陳其美暗殺宋的罪行。從此,更暴露其缺乏實力之弱點,栖栖皇皇周旋於軍閥之間,縱橫闢闔,仰群雄鼻息。原因是在中國的政治環境,沒有自己的軍隊,即陷入無力即無理的悲哀!現在機會來了。

鮑羅廷(Mikhail Markovich Borodin, 1884-1951)於1922年十月,銜命來華,正是如此設境。他過去在美國作過新聞記者,就以記者的身分到達廣州。

鮑從睿智明銳的觀察,立即知道國民黨痼疾之深,必須根本改造。在同孫的談話中,他直言不諱的說,國民黨並不存在有組織的力量。甚至在政治上,組織上,和理論上,都無以算為政黨—沒有綱領,沒有組織,沒有章程,沒有選舉,也沒有定期的會議,連有多少名黨員也是一筆糊塗帳。據說,黨員多達三萬,登記的僅有三千,繳納黨費的卻有六千。到底確實是幾何?又是誰何?連總理—“可尊敬的孫博士”自己也說不上來。

孫那時恍悟國民黨需要改造,也已經有些理論和著作;但缺乏具體行動的指導。聽了鮑羅廷的話,大為震動。以前從沒有人對他進過這樣的諍言。鮑同孫用沒有俄國語風的英文對話,更使孫印象深刻,引為同志;認為是所見共產國際人物中,最值得敬佩的人。並許為“無與倫比”。孫決定“以俄為師”,實在就是以鮑為師,仿佛是“知我者鮑叔”。於是孫當即手書命令,任鮑為國民黨的“訓練員”;後來並為大元帥顧問,遇孫缺席時,得主持所有事務。“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”,就是由蘇聯的布爾什維克黨人鮑羅廷起草,中共黨人瞿秋白翻譯,國民黨人汪精衛潤色,充分表現三方合作的精神:聯俄,容共,扶助農工。(廖仲愷自己說他參與由英譯為中文。)

孫先生對鮑羅廷無以復加的推重,儼然視為至交,世交。兩家就住在鄰近,時有來往。李宗仁還說過,以到鮑公館為榮。

在鮑羅廷主持下,國共合作,簡直是融合不分家。有人警告先生,以為不智。孫則以為同屬社會主義理想,“民生主義即是社會主義”。甚至意氣用事說:“那麼,我退出國民黨好了!”以孫當時的聲威,下面的人難再進言。

孫主張召開國民會議,毅然北上的時候,帶着夫人慶齡,宋子文,孫科,汪精衛,陳友仁,鄧演達,還有鮑羅廷夫婦結伴同行。胡漢民則以代理大元帥,留守廣州。

後來,孫在北京協和醫院手術,發現肝癌不治,病革之時,汪精衛受命擬遺囑,讀給孫聽,孫一字不易簽字;另一份是簡單私人遺囑;還有一份報共產國際的英文遺書,是自己口述,陳友仁記。將離世時,孫還以微弱聲音斷續說:“和平…奮鬥…救中國。”

噩耗南傳,群情震動。蔣介石說:“總理不在了,還有鮑顧問領導我們。”藉以安定人心。曾有人說:蔣曾尊稱鮑羅為“亞父”。理可能有,事未必真。

事實是此後國共關係,維持困難。有些不懂政黨政治運作的人,把流氓幫會的心態移為對黨忠誠:排擠,爭地盤;既昧於國際關係,不知存異才有和平,才可合作共贏。他們甚至暗中操縱亡命之徒,在廣州東山百子路鮑羅廷寓所附近窺伺,意圖加以暗殺;情勢凶險之極。後來,居然有“顧問鮑羅廷解雇案”:“不能容許非本黨信徒之客卿鮑羅廷仍在本黨服務,為此,特議決解除鮑羅馬廷之一切職務。”這決定,來得不恰當,太晚或太早?

在另一方面,總理崩逝後,國民黨當政時期,週一例有紀念週會,並推行至各級學校,稱“總理遺囑”為“國父遺囑”,多年奉行如儀,有些像宣誓似的念“遵照…一大宣言”;大部分人不知所云,有些人心知肚明,而篡逆違背;那麼就算了吧,何必裝模作樣?但積習難改,口是心非,卻面不改色,真是嚴肅的諷刺。

鮑叔遠不僅止於口惠,還帶來二百萬盧布(約六百萬美金),在當時算是極鉅的數額;不僅是雪中送炭,簡直無異於垂危輸血之舉。不過,最寶貴的,還是及時送來了一卓越的將才。

孫大元帥的身邊,多了一位神秘的洋人。他是蘇聯軍事顧問兼任義務侍衛長加倫將軍。有人問起其人是誰。孫逸仙答:“我的拉法葉!”孫所謂的“拉法葉”,是在美國獨立戰爭中,來自法國的支持者,那位年輕勛爵,仿佛是國父華盛頓將軍的義子,真誠的出力出錢,幫助獨立戰爭。中華民國的國父,但願如此!

布萊赫爾(Vasily Konstantinovich Blyukher, 1889-1938)是赤俄軍中最傑出的傳奇人物。為了避免引起注意,化名為加倫將軍(Gen. Galen取妻名為姓),託稱白俄退役失業軍人。此後,加倫將軍這個名字,出現在中國歷史舞臺。

加倫生於農民家庭,出身行伍。第一次世界大戰投身軍旅,參與革命,展現出傑出的軍事才華,後來得“遠東軍魂”雅號。1924年,國民黨在廣州黃埔成立第一所“陸軍軍官學校”,五月正式開學。加倫兼任教官,是全校唯一的卓越軍事家,受師生景仰。軍校初創,經費極為困難,負責財務的廖仲愷,捉襟見肘,得向各方乞討。學生僅有幾百枝破舊的槍,甚至不夠教練使用。後來,源源收到蘇聯供應大批的槍炮新武器裝備及彈藥,大家歡欣鼓舞。

加倫說:“戰爭是整體,但每一個別行動,首先必須有數學和計算。”這與中國兵家所說:“運籌帷幄”的意思相同。因為“籌”是計算用具;也就是“算術即戰術”。在校學生中如林彪等,都領受過他的熏陶教育。

加倫在蘇俄諸將領中,以勇敢著稱。他重傷幾乎死亡,從身體中取出八塊彈片,竟然奇蹟般存活,卻遺致一腳稍短。

他戰略目光遠長,知識淵博,果斷深思。其時國民革命軍僅據有小部分廣東省地盤;加倫發展軍事情報。1925年,預知陳炯明圖謀叛變,預為備防;一度廣州惶惶然,蔣廖等人都認為該撤退,再圖反攻恢復之計。蔣介石且曾試圖舉槍自殺;幸得陳賡相救,背負他突圍逃出。加倫則力主堅守根據地,在其指揮下,殲叛軍二萬餘人,轉而獲得勝利;進討陳炯明,以一個團的兵力,破林虎八團之眾,克復惠州。

1926年七月九日,國民革命軍扯起了北伐的大旗,可是軍無主帥—根本從未有過大部隊,自然沒有帶過大部隊的人。這仗怎箇打法?好在先總理有豐厚的遺產—蘇俄供應的金錢,武器,最重要的是無比的人才。蔣中正(介石)任國民革命軍北伐總司令,加倫將軍實在是全軍靈魂。當時有人持臨安心理,以為:中國自古是南征統一,歷來沒有北伐成功的事例。加倫早就發出豪言:如有五萬軍隊,可在數月內蕩平中國。對於鼓舞士氣,提高官兵的信心,影響甚大。

當時有人主張逕北上沿海地區;加倫將軍以為不可。他的戰略是由閩,贛,趨湘,鄂,然後循江而下。當時直系的吳佩孚,砥礪品德,廉潔持身,素有“武聖”之稱;早年熟讀兵書,文武兼資,精嫺韜略,正虎視中原;且獲英美支持,美國雜志還以吳作封面人物,以為將是掌握中國命運的將領。卻是葉挺率領國民革命軍第四軍獨立團,英勇前導,在汀泗橋和賀勝橋連克敵軍,直搏武昌,擊潰神話般的孚威大將軍吳佩孚。是加倫將軍開首捷之始,勢成破竹,是重要的關鍵。大勢既定,局呈開朗,陰雲漸散,國民黨中央決以武漢為首都。

加倫熱愛低級兵士,絕不自己裝威風;戰鬥時英勇無敵,身先卒伍。兵士吃驚的發現高級顧問,竟然身臨前線,與他們同甘共苦,是前所未有。攻佔武漢之後,鮑羅廷備受擁戴,向三十萬群眾集會訓話。

1927年,蔣統帥的國民革命軍,攻克南京,上海。結合青幫勢力,及美英財團利益,實行排共清黨,大肆屠殺。武漢政府中領袖,以反蘇即是愛國,亦采取同樣政策。蔣解僱鮑羅廷顧問職權,並予以驅逐;得馮玉祥暗中保護,取道內蒙古,歷盡艱辛返國。對於加倫將軍,蔣則任其由海道黯然離去。1928年,寧漢政府合倂。蔣漸完成對中國的控制。回到蘇聯的鮑羅廷頓失風采,被派為<b>真理報</b>英文編輯;後來安排西伯利亞的一城市電廠經理,於1951年去世。加倫又恢復蘇聯陸軍軍籍,為布萊赫爾將軍,曾風光一時,因戰功榮為五大元帥之首;後於1938年,遭整肅虐殺。中日戰爭起,蔣秋風起而思良將,祈求蘇援,請再派遣昔日的加倫將軍來華助戰。斯大林(Joseph Stalin, 1878-1953)稱其墓木早拱矣。

前曾任軍校的副教務主任,後來北伐時任第四軍參謀長的葉劍英(1897-1986),對於加倫將軍極為崇敬,深致懷念。1957年訪蘇的時候,有詩為志:

不見加倫三十年
東征北伐費支援
我來伯力多懷舊
欲到紅河認爪痕

此詩作於布萊赫爾將軍獲得平反不久,顯見不能稱為工切的名世佳作,但不失其偉人念舊的胸襟,流露真摯情感。

在人類歷史,真是

凡事都有定期,天下萬務都有定時…
抛擲石頭有時,堆聚石頭有時;
懷抱有時,不懷抱有時…
喜愛有時,恨惡有時;
爭戰有時,和好有時…
神造萬物,各按其時,成為美好;
又將永生〔原文作“永遠”〕安置在世人心裏。
然而神從始至終的作為,人不能參透。(傳道書3:1-11)

世界上的事務,不是都能以簡單的因果所決定的。我們沒有足夠的知識,所以不都能預測,也就不能控制。有人說,我們不能完全了解歷史,因為太近,不能看得清;更因為站得太低,所以不能看得遠。人不能參透神的作為,所以應該相信神,並讚美神;“到那時,就要面對面了”(哥林多前書13:12),將永遠讚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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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于中旻 著 by JAMES C M YU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