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子作官不得志,失業後,致力的目標,是作好編輯工作。在那時代,雖然有了書寫文字,但群眾識字的百分比不高,受眾少,大眾傳播並不發達;且不必談電子傳播了,連印刷術也未發明,僅能靠抄寫,不合時宜的言論,對統治者不會構成太大的威脅。孔子才得以享有發表的自由,說真話,寫真事,算他老先生幸運。到英明的秦始皇出現在地平線上,不僅摧毀百家爭鳴,百花齊放,連小組議政也查禁,進而焚書坑儒,文化進入戒嚴的冬季。好在並不長。
說真話是應用語文俱來的義務。智慧人的真話是人類文明的共同財產。可是,就有人不喜歡;也禁止別人喜歡。
太史公司馬遷因為替人說話,因李陵是懷才遭妒,受到同儕排擠,也許是設計安排,陷他於絕地;為相信屈而後伸,暫時妥協降胡,其動機和處境,應該體卹查究。誰知這番話惹動了英明的漢武帝,怕涉及自己任人調度的問題,赫然一怒,賜予言者體罰,終身背負羞恥的記號。如果“衛青不敗由天幸,李廣無功緣數奇”,李陵也是數奇?近三百年後,關羽降曹,後來有機會復歸,該不能也算“數奇”,是因為信任。
王爾德(Oscar Wilde, 1854-1900)的名言:“我們對於歷史唯一的責任,是把它重寫過。”(The only duty we owe to history is to rewrite it.”
“現在每個大人物都有他們的門徒,但總是猶大來寫其傳記。”
人喜愛藝術。領袖們寧願請人畫像,不用照相;因為照相不大算藝術;當然,照相是也得精美化妝。“靠賴藝術,唯獨靠賴藝術,才可以看出我們的完全;靠賴藝術,唯獨靠賴藝術,我們才可以保護自己免於污穢的實存危險。”
司馬遷因為認真作人,不懂得,或不肯用作人藝術,作事藝術,才遭受麻煩。王爾德又說:“少許的誠實是危險的事,許多的誠實是絕對致命。”
汪主席兆銘(1883-1944)字季新,號精衛,廣東三水人。年輕時,壯懷激烈,因憂於國民黨人意志低沉,毅然決定以身殉黨國,上北京圖謀刺殺攝政王,以振奮士氣。
1910年四月,汪謀刺攝政王載灃事敗,“被逮口占四絕”:
銜石成痴絕 滄波萬里愁
孤飛終不倦 羞逐海鷗浮
奼紫嫣紅色 從知渲染難
他時好花發 認取血痕斑
慷慨歌燕市 從容作楚囚
引刀成一快 不負少年頭
留得心魂在 殘軀付劫灰
青磷光不滅 夜夜照燕台
這裏表現詩人的匠心,烈士的雄心,蘊涵的是賢哲的仁心。設或當年身便死,詩成千古絕唱,人成歷史聖人。可惜,結局並非如此。歷史人物,不能決定自己扮演的角色,但性向和修養,卻可以看出其不能作的事。叫汪精衛去決黃河之堤防,淹死百萬老百姓,阻滯敵軍十萬進展一個月,把“焦土抗戰”變成泥塗逃亡;哀鴻遍野,自己躲到山洞裏唱必勝的高調,汪幹不出這樣的事體。汪受千夫所指,稱為“賣國”,但事實上他未丟過一寸國土,無權決定坐失東北,沒有簽訂<b>何梅協定</b>。汪忍辱負重,開府南京,復建中華民國,也是出於仁者之心,蹈入泥淖,何殊赴湯?是他殉道拯民的精神,把“引刀成一快”,變為鎮日對虜酋。看,從他脫出陪都,遵從當時中常會多數人決定,尋求與日本談判和平,所有詩中,就沒有表示快樂過。
舟夜
臥聽鐘聲報夜深 海天殘夢渺難尋
舵樓欹仄風仍惡 燈塔微茫月半陰
良友漸隨千劫盡 神州重見百年沉
淒然不作零丁嘆 檢點生平未盡心
1939年四月二十五日,汪在越南遭刺未死,乘法國小貨輪駛滬。他本不想乘日艦,以風急浪高,顧不得“有失體統”,移搭北光丸。因而百感交集—沒有脫險的慶幸,也沒有還都的欣悅。
作為南京中華民國政府的元首,據日本人的敘述,汪表現的像是戰勝者的氣派,但他顯露內心的詩作,從不見得意,反而滿紙悲涼之音。
秋夜
落葉空庭夜籟微 故人夢裏兩依依
風蕭易水今猶昨 魂度楓林是也非
入地相逢雖不愧 擘山無路欲何歸
記從共灑新亭淚 忍使啼痕又滿衣
還有一首懷舊之作,也是傷感主調,追思胡漢民二人不得志的情形,徒然有報國衛國有心,格於兵柄在別人手。
冰如手書陽明先生答聶文蔚書,及余所作述懷詩合為長卷繫之以辭,因題其後。時為中華民國三十年四月二十四日,距同讀傳習錄時已三十三年,距作述懷詩時已三十二年矣。
我生失學無所能 不望為釜望為薪
曾將炊飯作淺譬 所恨不得飽斯民
三十三年從患難 餘生還見滄桑換
心似勞薪漸作灰 身如破釜仍教爨
案:冰如為汪妻陳璧君,伉儷為詩文同志。汪精衛早年曾為文,中國四億人民如飢泣之赤子,嗷嗷待食。惟煮飯所需為薪與釜。薪燃燒自己化為灰燼;釜則默然忍受水煎火烤。精衛入京刺攝政王前,致書胡漢民:弟今為薪,兄當為釜;弟為其易,兄任其難。及後展堂已逝世,詩作於1941年時,精衛失去同志,仁心無改,不得已兼為薪釜,因而自悲。
朝中措
重九日登北極閣,讀元遺山詞至“故國江山如畫,醉來忘卻興亡”悲不絕於心,亦作一首。
城樓百尺倚空蒼 雁背正低翔
滿地蕭蕭落葉 黃花留住斜陽
欄杆拍徧 心頭塊壘 眼底風光
為問青山綠水 能禁幾度興亡
無論如何,汪忠於婚姻之約,還有一項罕有的品德,就是他從不貪污,也沒有親友貪污事跡;這使他在中國政治人物群中,如蓮花處污不染,鶴立鷄群。另有“讀史”一首:
讀史
竊油燈鼠貪無止 飽血帷蚊重不飛
千古殉財如一轍 燃臍還羨董公肥
當時流行可笑的邏輯:反貪污,或不貪污,就是“共產黨嫌疑”。看來汪先生將無以自辯。
至日軍橫行,猖狂襲美,雖然鴟張一時,實在是自啟敗端。使美國宣佈參戰;德軍進攻蘇聯,走上拿破崙的覆轍,冬季頓兵堅城之下,導致敗績,繼被蘇軍反攻,逐出國境,轉而防卻不能守。似正應驗了:“神要毀滅一個人,必先使他瘋狂。”原國民政府曾崇拜納粹德國,轉反軸心;汪卻錯捲入了“共榮圈”,眼看局勢的幻演,無能改變。
汪精衛因從前被人暗殺受傷,子彈留在體內未能取出,多年病痛愈深;只得於1944年,赴日治療無效,病將不起。春蠶將死,其絕筆之作,以“自嘲”為題,自承是失敗的悲劇人物,尤為悲涼。當年的同志或黨敵,如果讀得懂的話,也該有感。
自嘲
心宇將滅萬事休 天涯無處不怨尤
縱有先輩嘗炎涼 諒無後人續春秋
歷史沒有如果。設使當年身不死,汪精衛的敵人成為“勝利者”,汪受審判,會有甚麽下場?很難說。如今蓋棺論定,在中國歷史上,汪似乎沒有翻身的機會。聖經說:“按着定命,人人都有一死,死後且有審判。”(希伯來書9:27)
進到天上無私的殿堂,
沒有腐敗的聲音在喧嚷爭執;
良知不會鎔化成黃金,
也沒有偽證和控告者的買賣交易,
沒有延遲受理,沒有枉費的奔走,
因為基督是君王的律師;
祂不分貴賤,為所有的人辯訴,
只是不收費用,唯有天使。
——Sir Walter Raleigh, 1554?-1618
說句類春秋判的公道話,汪精衛並不親日,更非崇拜日本。但作為一個政治家,他認真思考,衡量中日國力,知日方鋼鐵生產量,為中國的五十多倍;實力對比如此,使不能不倡導“低調俱樂部”,況且手無權,徒唱高調沒用。倒是其政治對手,後來在美國勝利後,中國亦列戰勝,竟然巧妙開脫日軍侵華司令官岡村寧次大將,免列戰犯受死刑;於1949年一月二十六日,當年在華推行“強化治安”的“三光政策”,殘殺中國人非順民的最高指揮官,竟然“無罪釋放”!何以謝天下?後來,逃難到孤島的政府,且恭邀他率“白團”光臨,位居高級顧問,教導軍略於“革命實踐研究院”,訓練將領;軍政要人還得向他敬禮!這種事,被指“賣國”的汪逆政府,也無法為之更甚。沒有黑白分明的世界,縱然今天有春秋麟筆,怎樣書判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