歷史上有不少的大事業,本來可以成功的,只因為有些人的自私自利,卻落得搞垮了;有的更如建成的華廈,被無形的蠹蟲蛀蝕,完全倒塌。
人的本性是追求快樂;所以快樂是一種德。“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”,豈不說明追求快樂是德嗎?因此,快樂並不是罪。不過,如果人儘求取快樂,而不加限止,為滿足自己,而造成對別人的損害,可就不對了。因此,智慧的辦法是對追求享樂的欲望加以限制,使自己榮譽知足,就可以免於貪心,也就不會逾限而陷入罪了。
南北朝是歷史上政治混亂的時代,工商業卻很繁盛。國是不穩定,人民越追求奢華,享樂,越是受效用遞減率的影響,越不滿足。為了想得更多的收入,更高的享受,就得犧牲道德原則,在清正上妥協,以為貪污是發財之道,發財是享受之路。其實,人心是不會饜足,有以為高薪可以致才,厚俸可以養廉,是庸俗的想法,變相的分贓,只導致貪欲擴張,通貨膨脹;儉以養廉,才是長遠高明的至理。
徐勉,字修仁,梁代人,由吏部尚書,洊至中書令,是南朝有名的賢相。曾有誡子崧書云:
吾家世清廉,故常居貧素,至於產業之事,所未嘗言,非直不經營而已。薄躬遭逢,遂至今日,尊官厚祿,可謂備之。每念叨竊若斯,豈由才致?仰藉先代風範,及以福慶,故臻此耳。古人所謂以清白遺子孫,不亦厚乎?遺子黃金滿籯,不如一經。詳求此言,信非徒語。
徐修仁教導他的令公子,以淡泊知足為生活方式,砥礪品德,不追求財富。有些人家桌邊的談話,常是某人如何富有,田產阡陌相連,雖然未必即有貪取的惡劣行徑,卻在後代的心中,埋下了根,那不能不影響子女的思想。徐公連談也不去談這樣的事,自然使聽者從而走向清高。他的信中還說,即使把盈箱的金銀留給子孫,不如教他們明白一本經書,可以建立學問品德。這句話,後來以類似的形式,在另一本啟蒙書中出現,很難說是偶然。
三字經,一向傳為宋代王應麟所撰,亦有謂是出於宋末南海區適子(正叔)的筆下;後來還有人繼而續之,由奉天承運的朝代,一直延至民國萬歲。如果不承認是“預言”,似乎該算集體作品。其中說:“人遺子,金滿籯;我教子,惟一經。”
這在語句建構上只有些微改變,語意是甚麼呢?上半句的“遺子金滿籯”,是說財笥豐富,很簡單,沒有別解,但不是主要的着意所在;下面的“我教子惟一經”才是主要的,不過有兩種可能的解釋:一是說,自謙腹笥儉薄,僅有這麼多料,可以教後代;另一解釋可能是對比,自負有此小冊子傳世足矣。很抱歉,古人用詞嚴謹,從四書五經,老子道德經,醫學上相傳的黃帝內經,武學上的達摩易筋經,姑且不考證其真偽,可都尊敬經典,很少對自己著作稱“經”的;果有之,則表示那作者恃才傲物。
三字經,真箇給啟蒙的孩子們教育助益多大,不在這淺陋短文的討論範圍之內,姑且不考究,還是談儉約的好處吧。
宋代名臣司馬光教訓他兒子康的家書中說:
吾本寒家,世以清白相承。吾性不喜華靡。自為乳兒,長者如以金銀華美之服,輒羞赧棄去之。 …眾人皆以奢靡為榮,吾心獨以儉素為美。人皆嗤吾固陋,吾不以為病。應之曰:“孔子稱其不遜也,寧固。”又曰:“以約失之者鮮矣。”又曰:“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,未足與議也。”
司馬光自幼反對華美,似乎有些極端;不恥惡衣惡食也就罷了,棄去華衣豈不是浪費?他更引申“由儉入奢易,由奢入儉難”的道理,並且講述其影響:
御孫曰:“儉,德之共也。侈,惡之大也。”共,同也。言有德者皆由儉來也。夫儉則寡欲;君子寡欲,則不役於物,可以直道而行。小人寡欲,則能謹身節用,遠罪豐家。故曰:儉,德之共也。侈則多欲。君子多欲, 則貪慕富貴,枉道速禍。小人多欲,則多求枉用,喪身敗家。是以居官必賄,居鄉必盜。故曰:侈,惡之大者也。
司馬光這去奢戒貪的理論,雖未狠批猛鬥今人“浪費福國”的作風,顯然於消費刺激生產的看法不同。不過,著作資治通鑑的司馬溫公,着眼在持世處事,及與品德文化的影響,不是論經濟收益。他自己從小就羞於穿華美的衣服,而喜歡儉素,並未強調是出於體念民艱,但把儉奢說到社會風氣與文化,確實是真的。其所說“君子”和“小人”的對比,也不是關於道德與功業,只是說大人物與小人物的差別。這樣說來,是把儉約從私德擴展至公德的層面。
奢侈衣飾成習,飲食就得相稱,難以儉約;進一步揮霍,在品德上自然不能持守。聖經中的猶太少年們,能夠甘於吃素菜,喝白水,才可以不拜巴比倫王所立的偉大金像,不畏懼周圍官僚的尋隙進讒而仍然向耶路撒冷敬拜他的神;甘入火窯獅穴(但1:11-16;2:15-18;6:13-16)。人的“財寶在哪裏,心也在那裏”,以擁有並享受豪奢物事為目的的人,就很難捨離那些東西。
在中國舊時代的官吏,沒有本地人治理這回事;為了避免鄉梓徇私,吏部要查明主政的官籍貫,派往遠方作官。據說,從前有一位鄉賢,兒子在外作官,有好幾個月沒有寫信回家要錢,他父親擔憂起來,經特地派人秘密前往訪查,發現確實並無貪腐情事;獲悉後老懷欣慰,寫信給兒子加以勉勵。這故事說明其家道過得去,更有知足的品德,有人出去作官,是真正為人們服務,不是為了刮地皮弄錢。可惜其人不夠有名,這信沒有流傳,否則可作為特別的文獻。
曾國藩的家書刊印後,被譽為天下第一。不過,稱之全集卻未必是事實,頗有部分忽略的可能。湘勇在為大清攻克金陵皇城後,他的弟弟國荃是統帥,飽掠“髮匪”偽天京的財物,運返湘鄉,其下落至今傳說不一,沒有定論。“中興名臣”是珍稀人物,其箱篋珍寶自然超越檢查;作哥哥的也沒有必要提起,想來曾家老九該不會以清白儉素知名。
清白傳家,是“家”的基本品德,何其難哉!